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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零五 烧光（第1页）

你最好放一把火烧光我和你的回忆

窗外的天色，像一块浸透了太多雨水和时光的旧棉絮，沉甸甸地压在城市的轮廓线上。已经是深秋，风里裹挟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冽，扫过枯黄的梧桐叶，发出沙沙的声响，仿佛有无数细碎的牙齿在啃噬着这个世界的边缘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潮湿而微腥的气息，那是腐烂落叶和即将来临的初雪混合的味道，冰冷，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。

他坐在窗前，指尖夹着一支燃了小半的烟。烟头的火星明明灭灭，如同一个濒死生物最后闪烁的瞳孔，映照着他苍白的脸。烟雾缭绕上升，在空气中划出几道慵懒而扭曲的轨迹，最终无声无息地融入那片沉闷的灰蒙。他就这样坐着，坐着，仿佛已经坐了几个世纪，与这座城市一同陷入一种粘稠的、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。

桌上的台灯散发着昏黄而微弱的光芒，勉强照亮了眼前摊开的一本书。书页早已泛黄，字迹模糊不清，似乎承载了太多的故事和秘密，以至于连墨水本身都在岁月的侵蚀下变得疲惫不堪。但他并没有在看书，他的思绪早已飘远，或者说，是沉入了更深的地方，一个连他自己也难以触及的角落。

是时候了。

这个念头如同鬼魅般悄然浮现，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。它不是突然闯入的，而是像潮水般，在他心中一点点累积，最终汇聚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。他知道，有些东西，就像这即将燃尽的香烟，必须被彻底碾灭，才能不留一丝痕迹。否则，它残留的烟雾会持续呛人，灰烬会无孔不入，永远提醒着你曾经存在过的东西。

他站起身，动作缓慢而滞重，仿佛每一个关节都被无形锁链束缚。走到墙边，那里立着一个老旧的木箱子，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，像一个沉默的守墓人，守护着某些不为人知的过往。他没有立刻打开它，只是静静地站着，凝视着那道陈旧的木纹，仿佛能透过这层薄薄的屏障，看到里面尘封的一切。

记忆，总是这样，充满了欺骗性。我们以为将它们封存起来，就能眼不见心不烦。但事实上，它们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，渗透在每一次呼吸里，每一次心跳的间隙中。那些甜蜜的、苦涩的、温暖的、冰冷的瞬间，如同无数细小的尘埃，悬浮在我们的意识深处，稍有风吹草动，便会纷纷扬扬，迷乱我们的视线，扰乱我们的心神。

他伸出手，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木板。箱子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，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纹理，像一道道陈年的伤疤。他轻轻一拉，箱盖应声而开，发出一声沉闷的“吱呀”声，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，仿佛惊扰了沉睡的灵魂。

一股混合着旧纸张、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，带着时光沉淀下来的厚重感。他微微皱了皱眉，向后退了半步，让那股气息短暂地停留在空中，然后才缓缓俯下身，看向箱子里面。

里面没有金银珠宝，没有惊天动地的秘密。只有一些寻常的物件，承载着寻常的悲欢离合。几本旧相册，封面已经失去光泽，边角卷曲；几封信件，用褪色的丝带随意捆扎着，上面的邮票早已泛黄；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，一个掉了瓷的娃娃头，几枚生锈的硬币，一张褪色的电影票根……还有，一本厚厚的、封皮已经模糊不清的日记。

他伸出手，拿起那本日记。封面是用一种粗糙的牛皮纸做的，上面用墨水画着一些不成图案的线条，像是孩童的涂鸦，又像是某种密码。他翻开第一页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，清秀中带着一丝倔强，记录着某个少女最初的心事和梦想。字里行间，充满了那个年纪特有的纯粹和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
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字迹，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。每一个字，都像是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，在他平静（或者说死寂）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涟漪。那些曾经鲜活的情感，那些爱恨交织的瞬间，那些以为早已被遗忘的细节，此刻都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，重新变得清晰而锐利。

他看到了那个夏天，阳光炽烈，蝉鸣聒噪。他们并肩走在树荫下，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，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洗衣粉的混合香味。他说了什么？她又笑了吗？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，却又抓不住完整的影像，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光影和断续的声响。

他又翻了几页，记录的内容渐渐变得沉重。青春期的敏感多疑，成长的烦恼与困惑，以及……那段他一直试图回避的，最终走向终结的感情。字迹开始变得潦草，甚至有些混乱，仿佛书写者的内心也陷入了巨大的漩涡。那些抱怨，那些指责，那些不甘，那些深夜里无声的眼泪，都跃然纸上，力透纸背。

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。这些文字，就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片，反噬着他的记忆。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段故事的旁观者，或者至少是一个冷静的记录者。但现在看来，他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角色，一个同样被命运捉弄，同样充满了痛苦和挣扎的普通人。

他合上日记，把它放回箱底，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山芋。然后，他拿起了那捆信件。丝带已经失去了韧性，轻轻一碰就断裂开来，信纸散落一地。他弯腰去捡，指尖触碰到那些冰凉而柔软的纸张。每一封信，都代表着一段特定的时光，一种特定的心情。有的字迹娟秀，充满了少女的羞涩和期待；有的则写得飞快，笔走龙蛇，透露着激动或愤怒的情绪；还有的，字迹黯淡，墨迹晕开，似乎是被泪水浸泡过。

他随手拿起一封，抽出里面的信纸。熟悉的称呼让他心头一紧。信的内容无非是些日常琐事，分享着彼此的喜怒哀乐，憧憬着并不明朗的未来。字里行间，充斥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笃定，仿佛他们的爱情可以战胜一切，包括时间和距离。他记得当时读信时的心情，或许是欣喜，或许是感动，或许还夹杂着一丝隐隐的不安。但无论如何，那时的他，是相信的。

现在呢？

他看着手中的信纸，那些曾经让他心动的词句，此刻读来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承诺如同泡沫，誓言犹如尘埃。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感情，最终还是如同这封信纸一样，脆弱不堪，轻易就能被撕碎，被遗忘。

他把散落的信件胡乱拢回一起，用那截断裂的丝带重新捆扎，动作粗鲁而敷衍。仿佛在进行某种亵渎神灵的仪式。

箱子里剩下的物件，他不再一一翻看。他知道，每一个物件背后，都隐藏着一段他不愿面对的过去。它们就像一个个沉默的证人，记录着他的愚蠢、他的软弱、他的天真和他的失败。

他直起身，重新关上木箱，盖上箱盖。这一次，他用的力气很大，发出“砰”的一声巨响，仿佛要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彻底封死在里面，永世不得超生。

但这还不够。

他很清楚，物理上的隔绝并不能解决问题。那些记忆，那些情感，早已融入他的血液，刻入他的骨髓。它们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，悄无声息地爬出来，啃噬他的理智，折磨他的灵魂。

必须找到一种更彻底的方式。

一种……可以抹去一切痕迹的方式。

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支燃尽的烟头上。红色的火星早已熄灭，只剩下一小截顽固的、漆黑的烟蒂，静静地躺在烟灰缸里，像一具小小的尸体。

火……

一个词，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。

是的，火。

只有火，才能带来真正的净化。只有火焰的炽热，才能将那些顽固的印记，连同承载它们的纸张、布料、甚至空气，一同化为乌有。只有彻底的毁灭，才能换来永恒的安宁。

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战栗，既恐惧，又带着一丝近乎病态的兴奋。毁灭，从来都不是一个轻松的选择。它意味着终结，意味着失去，意味着与过去的彻底决裂。

但是，除了毁灭，他还能做什么呢？将这些回忆深埋心底，任由它们在黑暗中发酵、腐烂，最终污染他整个生命的底色？还是假装它们从未存在过，活在一个自欺欺人的虚假平静之中？

不。

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

他需要一场火。一场足以吞噬一切的火。

不是为了报复，也不是为了泄愤。而是为了……救赎。为了让自己，从这个充满了痛苦回忆的泥沼中，彻底挣脱出来。

他走到窗边，再次点燃一支烟。这一次，他吸得很深，尼古丁带来的短暂麻痹感让他稍微镇定了一些。他看着窗外那片沉沉的夜色，仿佛能看到无数细小的火星正在那里跳跃、舞蹈，即将汇聚成一片燎原的火焰。

他知道，该怎么做。